叶嘉莹讲“民国第一奇女子”吕碧城：慧剑词心

最近，活字文化出版叶嘉莹先生新作，叶先生透过一首首经典词作，将传统读书人于小词中折射出的隐忍持守、家国抱负尽数展现，极佳诠释了“兴于微言”的词之特质，以及潜藏其中的士人修养。

这本书中尤为让人惊喜的，是除了可以看到叶先生对苏轼、辛弃疾、张惠言等人的诗词解读之外，还可以看到她对吕碧城、秋瑾、沈祖棼等近代词人作品的讲解。

吕碧城人称“民国第一才女”，也是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，她率先在报纸上用诗文倡导女性权利，颇受当时政文两界名流关注，“鉴湖女侠”秋瑾正是因为读到她的诗文，而开始与她的交游，至今被后世传为佳话。在中，叶嘉莹先生讲解了五首吕碧城的词作『《清平乐· 落花》 《祝英台近》（缒银瓶）《浣溪沙》（不遇天人不目成）《蝶恋花》（彗尾腾光明月缺）《蝶恋花》（为问闲愁抛尽否）《临江仙》（空记藐孤家难日） 』，今摘取其中一篇及叶先生对词人的评赏与大家分享：

吕碧城

吕碧城：

五首词作中所折射的独立之志

文 | 叶嘉莹

号迦陵，生于1924年7月，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，博士生导师，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，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。

曾任台湾大学教授、美国哈佛大学、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、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。

2016年3月21日，获得2015-2016年度“影响世界华人大奖”终身成就奖。

吕碧城（1883—1943）是安徽旌德人，她父亲名叫吕凤岐，是清光绪三年的进士，曾经做过山西的学政。她的母亲严氏是继室，一连生了四个女儿，而中国从来都是母以子贵，所以女子不管生了多少女儿，只要不生儿子，还是没有地位的。

吕碧城十三岁那年，她的父亲去世了，她母亲没有儿子，所以家产被族人侵占，就无以为生了。在这种伦常惨变的家难之中，她们母女甚至被族人幽禁，而且之前吕碧城年幼时曾许婚的汪姓子，见此变故，也借词退婚。

古代女子被退婚，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。所以，吕碧城就奉母命到塘沽投靠了她的舅父严朗轩，在舅父家中发奋读书。塘沽离天津很近，天津有很多租界，在近代也是得风气之先的。

1904年春初，吕碧城约了舅父榷署的一位方夫人，准备同往天津探访女学，可是遭到了舅父的骂阻。她舅父不许她去：“女孩子抛头露面跑到天津研究什么新学？”

我的祖父当年也跟我母亲说过类似的话，说等我长大了，不要让我上学校念书，说上学念书就管不了了。

可是吕碧城很了不起，翌日“逃登火车”，她离家，而且一分钱都没有带，真是大胆。幸于“车中遇佛照楼主妇，挈往津寓”，就跟她一同来到天津，暂时住在这个人家里。后来又得知约她同赴津门的那位方夫人住在《大公报》的报馆里边，吕碧城就写了一封信给方夫人，“驰函畅诉”，写了一封很长的信，述说她的理想。

这封信就被当时《大公报》的创办人英敛之先生（英达的曾祖父，编者注）看见了，对之大加赞赏，于是就请她到报馆做编辑。

近代知名报人英敛之（导演英达曾祖父）

她既然在报馆里做事又是编辑，就经常在报纸上发表诗文作品，马上声名鹊起。当时袁世凯是直隶总督，也欣赏她的才华，委其筹办女学，吕碧城很快就在天津筹办了北洋女子公学，亲任总教习，那时她才不过二十二岁。

当时秋瑾也是宣扬女子要独立要平等，一定要先求新知，所以要兴办女学。秋瑾自己本来有一个别号就叫“碧城”，现在看到报纸上整天都是“吕碧城”，跟她同名而且也是主张办女学的，所以就到天津来相访。

通报的门房跟吕碧城说，有个梳头的爷们儿来见你。因为秋瑾穿的是男装，就跟柳如是去见钱谦益一样，“奇服何妨戏作男”。她虽穿的是男装，可是梳的是女人的头，所以门房说是“梳头的爷们儿”。

秋瑾

英敛之很欣赏有才华的人，所以英敛之就留下秋瑾，让秋瑾跟吕碧城同在一个卧室住。第二天早晨吕碧城一醒来看见一双靴子，她就大吃一惊说什么人在屋子里，仔细一看就是秋瑾的男装，她穿的就是靴子。

吕碧城就跟秋瑾认识了，那秋瑾就密劝吕碧城“同渡扶桑，为革命之举”，而吕碧城没有同意。从这里你就看出两个人不同了。

两个人性格不同，写出来的词风格也完全不一样。秋瑾劝吕碧城一同到日本去参加革命，可是吕碧城虽然同情政体改革，但她说：

“予持世界主义，同情于政体改革，而无满汉之见。”

一般人喜欢族群的小圈子，这其实是非常狭隘的一件事情；吕碧城说，我们整个国家要改良要变法要维新，而不是说汉族一定要把满族驱除了。这就是吕碧城跟秋瑾见识的不同，但是她也答应秋瑾，说自己可以协助“任文字之役”，意思是秋瑾你要是宣传改良或者宣传妇女的新学，我都可以给你写文章，任文字之役。

1912年民国成立，袁世凯就礼聘吕碧城做总统府的秘书，她当时真的是很有名气。她不仅结识了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寒云，还结识了当时很多的诗人文士。

吕碧城

可是不久以后吕碧城就离开北方，“奉母居沪上”，在上海“与西商角逐贸易”，她还很会做买卖，有人说她可能是投资炒股票，马上就赚了很多的钱，盈利甚厚。

有钱之后她就到各地方去游历，不仅游历了中国的名山胜水，还在1921年前后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习美术，也学习英文，她还曾经跟严复学过名学（逻辑学的旧称）。

吕碧城很喜欢读书，而且非常聪明，学什么一下就学会了。1926年她再次来到美国，后来又从美国转赴欧洲，游踪遍及英国、法国、德国、意大利、奥地利、瑞士。后来，她选择了瑞士，在瑞士的雪山之中，居住了有十年之久。

想想吕碧城当初遭遇那样的家难，还被人退婚，后来又身无分文地坐火车从她舅舅家离家逃跑出来，一个人在京津上海打天下，现在又游历了世界各地，最后选择了瑞士的雪山，真是了不起。

1929年她曾经出席欧洲维也纳的一个动物保护大会，她那时候英文也好，法文也好，而且又年轻貌美，穿着华丽的衣服，戴着奢华的首饰，做讲演风采震动了全会场，所以她总是马上就能出名的，有才华有风采。

吕碧城

20世纪30年代，很多人因为受《印光法师嘉言录》的影响，都皈依了佛教。最初欣赏吕碧城才华的英敛之是天主教徒，英敛之给她写了许多封信劝她接受天主教，她没有接受。

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，她在欧洲应一位公使夫人的“摴蒲之约”（“摴蒲”是古代的博戏，以掷骰决胜负），就是有些贵夫人约她一起打麻将，像李清照也是喜欢博戏的一个人，喜欢跟人家争强斗胜。

打麻将的时候就有人送来佛教的宣传，就是《印光法师嘉言录》。其他那些贵妇大概没有什么兴趣，吕碧城说给我，就把它拿回去了，她就好好地读了一遍。她这个人果然有慧根，“学佛之念油然而生”，就皈依了佛法，后来就致力于向西方世界翻译介绍佛经。

1940年，吕碧城回到亚洲，那时候已经是日本占领的时代了。她就选择留在了香港。香港有一个叫“东莲觉苑”的地方，她住在那里学佛修道。1943年吕碧城就病逝于东莲觉苑，她临终前留下遗命，“以骨灰和面为丸”，把她火化以后的骨灰跟面粉和在一起，做成小小的像糯米丸子一样就投在海中，“与水族结缘”。

我有一个学生写过两句诗，

“何似皮囊化虀粉，更将虀粉付鱼餐”，

说的就是吕碧城。吕碧城的遗著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很多种，合名为《梦雨天华室丛书》。很多信佛教的人临死时会念一首诗，这不是普通的诗，有佛教偈语的意味，吕碧城也有一首绝命诗：

护首探花亦可哀，平生功绩忍重埋。

匆匆说法谈经后，我到人间只此回。

“护首探花”就是你要保护着头颅，因为很多地方还是不自由的，畏首畏尾，你要去探花，你要有所作为，可是不得不“护首探花”，这是很悲哀的。

作为一个女子，你有远大的志向，有出众的才华，但是“护首探花亦可哀，平生功绩忍重埋”，留下来的就是她的一些著作了，她说不忍心埋没，所以她自己编订了《梦雨天华室丛书》。

“匆匆说法谈经后”，她晚年所写的作品都是说法谈经，完全是宣扬佛教的，而且是向西方宣扬佛教，把很多佛经都翻成英文，“匆匆说法谈经后，我到人间只此回”。

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小说，可能是张恨水写的，其中也有两句说“今日饱尝人意味，他生虽有莫重来”，说是这一辈子已经受够了，他生我也不再来了，所以吕碧城就说“匆匆说法谈经后，我到人间只此回”。

吕碧城在伦敦

吕碧城真的是值得注意的一位作者，我们已经简单讲过她的生平了。在那种伦常惨变的家难之中，还遭遇到退婚，我想这是吕碧城内心的一个complex（情意结），她是被解除过婚约的一个人。然而吕碧城真的是有勇气、有智慧，而且学习非常敏捷。所以她后来经商致富，游历欧美，然后在瑞士的雪山之中置一所房子去住。

吕碧城为什么一个人到雪山上去，那就是因为她觉得尘世之间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人。她曾经写了一篇文章，叫《予之宗教观》，就写她对于宗教的看法，她自己在这篇文章里有一段话，她说：

母夙媚灶，为予问卜，得签示曰：“君才一等本加人，况又存心克体仁。倘是遭逢得意后，莫将伪气失天真。”恰是勉勖游子之词。厥后虽未得意，而自此独立，为前程发轫之始。又游庐山之仙人洞，龛祀纯阳，吾宗也。道士怂试蓍蔡，乃以婚事为询，得示曰：“两地家居共一山，如何似隔鬼门关。日月如梭人易老，许多劳碌不如闲。”

此即吾母卜婚之谶，而毕生引以为悔者。当时予虽微诧，亦未措意，后且忘之，而年光荏苒，所遇迄无惬意者，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。

她说她母亲从前为她卜了一个卦，签上说“君才一等本加人”，说你的才华是过人一等；“况又存心克体仁”，又说你的心肠很好，你内心所存的是一种仁爱之心。吕碧城后来一直致力于护生运动，在欧洲还参加动物保护大会，盛装出席，用英文发表演讲，当时也轰动了全场，所以她是宣扬保护动物的，果然是“存心克体仁”。

“倘是遭逢得意后”，说假如你将来春风得意了，诗词文章也写得好，角逐经商也发财了，“莫将伪气失天真”，说你不要被那些虚伪矫饰、造作浮夸的社会风习改变了你原来天真的性格。

这个签确实说得有点意思。后来有一天她又到了江西庐山的仙人洞，她这次就专门“以婚事为询”，也得到了几句话，说“两地家居共一山”，因为她小时候许聘的那家人家是她的同乡，所以“两地家居共一山，如何似隔鬼门关”，可是两家碰不到一起，说怎么会好像隔着鬼门关一样呢。

“日月如梭人易老”，日月穿梭，时节如流，人转眼之间就衰老了，“许多劳碌不如闲”，说你劳碌一生，最后还是落空的。然后她就说“此即吾母卜婚之谶”，她说这就是我母亲从前为我的婚姻占卜所得到的预言，“而毕生引以为悔者”，我的母亲终生都为此而后悔。

就是她小的时候她母亲替她许了婚，而后来因为她家里变故被人家解除了婚约。“当时予虽微诧”，她说我当时很诧异，怎么会算出这样的话来呢，“亦未措意”，我没有在意，因为还年轻，算了卦谁知道灵不灵，“后且忘之”，她说把算卦的事情就忘记了。

“而年光荏苒”，可是光阴年华一年一年就过去了，“所遇迄无惬意者”，吕碧城结识了不少的男子，也有许多有才华的诗人文士，可是所遇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。于是“独立之志遂以坚决”，她就抱定了独身主义，终身没有结婚。她的词里边很多都流露出孤高自赏且非常寂寞的一种心境。

吕碧城书法作品

《清平乐·落花》

我们看她的一首词：

《清平乐·落花》

大千尘世，总是消魂地。

粉怨香愁无限意，吹得满空红泪。

临风犹弄娉婷，回看能不关情。

愿诵楞严一卷，忏渠籓溷飘零。

吕碧城的词写得很好，她真是一个有才华而且学识也非常丰富的女词人，不但用字用得很好，而且她的意思是隐含在里边的。

她说“大千尘世，总是消魂地”，佛教说的大千世界，我们世间的种种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的万象，莫不使人魂消肠断。哪个人没有经历过生离，哪个人没有经历过死别，哪个人没有生死，哪个人没有别离，所以“大千尘世，总是消魂地”。

“粉怨香愁无限意”，那“粉”和“香”都是世间最芬芳最美好的，以人来说，哪个美丽的女子是不施香不敷粉的；以花来说，花上的花粉还有花的馨香，多么珍贵美好，而哪一朵花不飘零，“粉怨香愁无限意”，所以对花来说，花上有多少花粉，花上有多少芳香，那都是“粉怨香愁”，你当时对这个花有这么多的感情，现在“吹得满空红泪”。

纪录片《掬水月在手》剧照

我曾经居住过的温哥华市每年的春天那么多的花树，你眼看她含苞，眼看她怒放，也眼看她飘零，那真是“吹得满空红泪”。杜甫说“一片花飞减却春，风飘万点正愁人”，“一片花飞”就减却了春天的美好，何况现在已经是“风飘万点”“满空红泪”了呢？

张炎的词也说“杨花点点是春心，替风前万花吹泪”，那细小的花瓣，从空中飞下来，就好像一个一个的泪点，而且都是红色的泪点，所以“吹得满空红泪”。

可是“临风犹弄娉婷”，就算这个花落了，花在被风吹下来的那一霎那，她也还要表现自己的美好。冯延巳曾经也写过一首词，“梅落繁枝千万片，犹自多情，学雪随风转”，他说花到临落的时候，也还要舞出一个美丽的姿态来。所以“临风犹弄娉婷”，当花在风前飘落的时候，她在风中都要舞弄出一个娉婷美丽的姿态，“回看能不关情”，你回头一看，这么美好的花转眼就飘零了，你怎么能够不动情呢。

吕碧城说我就“愿诵楞严一卷”，花是如此的，人何尝不是如此的呢？所以她说我现在真是只有皈依佛门，把所有人世间这些悲欢离合的痛苦都放下，“愿诵楞严一卷”，我不但为人忏悔，还为花忏悔。为花忏悔什么？“忏渠籓溷飘零”。我为那个花忏悔，因为花自己不知道忏悔，花落下来落到哪里去了？有的就落在篱笆边上了，是籓；有的就落在厕所里了，是溷。

我以前讲过晚清陈宝琛的《落花》诗，“燕衔鱼喋能相厚，泥污苔遮各有由”，花都是要落的，落到哪里你不知道，也许是“流水落花春去也”，“流水落花”其实是不错的，如果落到那些污秽的地方呢？“忏渠籓溷飘零”，每一个人的命运，每一朵花的飘零，都是不一样的。所以她《清平乐》这一首小词，虽题目写的是“落花”，但是包含了很多人生的悲慨和宗教的哲理在里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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